第一次见老陆那天，门外北风呼啸，气温零下六度，空旷又通风的修车房内没有任何取暖设备。老陆穿着单薄的工服正在修理一辆老道奇，脸上已经有出汗迹象。

车主是个做工程的中年人，说这辆老道奇已经开了十几年，陪他走过北京大大小小无数工地，总里程超过五十万公里。这辆老爷车问题一堆，目前的故障是漏油。

老陆一边在车底修车，一边和车主聊天。说起这辆老爷车，车主忍不住吐槽，说它是油老虎、噪音大，“我早就想换它了，现在不是没钱么？甲方欠我的工程款上千万一分都不给，现在做工程不好做啊。想当年钱多好挣，九十年代我就买桑塔纳了，在老家开着多风光！”

老陆一听来了精神，“可不是，当年我最早修车就是修桑塔纳，有钱人才能开，镇长都坐不上！”

老陆还记得自己当年修车时的场景。那时千禧年刚过，老陆还被人称为小陆，全市只有一个公办修车厂。和很多人印象不同，当时修车厂生意非常多，大部分都是小轿车。

“你们年轻人想着那些年都没几辆车，觉得修车的没生意。车确实不多，但也不是没有，而且全市就这一个修车厂。你想想现在，一个地级市有多少4s店、有多少私人修车厂？”

那些经典车型他如数家珍，桑塔纳、夏利、富康、奥拓、捷达。当年这几款车风靡全国，小陆最先接触的也是这几辆，熟悉到可以拆解再组装一辆完整桑塔纳。

小陆小时候就很喜欢汽车，看到有人开着这种稀罕物件路过都会羡慕很久。初中毕业打工一段时间后，家里觉得孩子既然没有学历，那就要有一门手艺傍身，以后才能有碗饭吃。当时的小陆被家里亲戚介绍到修车厂做学徒，家人想法很简单，未来日子会越过越好，车肯定越来越多，修车这门手艺肯定会愈发吃香。

学徒没有工资，管吃管住，但师傅并不会像学校老师一样热心指导。小陆每天在修车厂打扫卫生、整理工具，师傅修车时就在旁边递送螺丝刀、扳手，然后认真观察师傅如何找到故障、拆解设备等。遇到不懂的问题，学徒一般不敢直接询问，因为正在修车的师傅可能因此被打扰甚至发火，小陆只能等到师傅休息且心情好时再上去咨询。

师傅也陆续给他安排一点小活，卸个轮胎、拧个螺丝，逐渐到拆某个部件，越来越多。

小陆运气很好，他所在的公办修车厂负责处理事故车，大量等待报废的事故车扔在空地上无人问津。这些车辆残骸很多都成为小陆练手的工具，被拆得面目全非。对一个修车新手来说，最有效也最难的成长办法就是多上手，因为修车厂不敢轻易让学徒摸车，一旦修坏既要赔偿还影响名声。对别人来说最麻烦的事情，在小陆的成长路径上被轻松化解。

大约在2004、2005年，从学徒变成正式修车工人的小陆和一群年轻朋友一起进京闯荡。和那个年代无数的北漂一样，小陆眼里的北京有着无数的可能和希望，等着他去实现。

小陆还记得自己在北京第一份工作的工资，八百元，和他在老家的收入没有太大差别。干了没多久，凭借着对自己技术的自信和一份少年心气，以及从父亲手里要来的4万块钱启动资金，小陆和朋友合伙开了自己的汽修厂。当然，名字叫汽修厂，实际上就是租一个小房子加几件修车工具的小作坊而已。

到今年，这个汽修厂开了十五六年了。

老陆没有右手食指，是很多年前修车时被皮带挤掉的。他修车时戴的手套也都剪掉了食指的部分，因为空荡荡的一块布可能会被夹住，引发危险。

这种事故在修车圈并不少见。

老陆还在老家时就遇到一起事故，一个刚刚出徒没几天的小孩，修车时用锤子砸，结果零件蹦出弹到眼上，从此变成瞎子。前些年在北京，老陆认识的一位修车师傅遭遇事故丧命。那是一次寒冬中的野外救援，也许是手冻僵，也许是人被大风吹得有些意识模糊，千斤顶没完全顶好修车师傅就钻进车底修车，结果被压在车底，没能抢救过来。

老陆一直强调修车是有门槛的，不是什么人都能入行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沉稳，不毛躁。他这些年带的徒弟里就有一个特别认真的小伙被他劝退。小伙从当学徒第一天起就认真跟在老陆身后，干活积极、喜欢提问题。起初老陆很喜欢他，每次都会耐心讲解。但一段时间后发现小伙非常毛躁，只要上手总会丢三落四，修坏过不少零件。几个月后老陆就把他劝退，“修坏车赔钱就好，万一毛毛躁躁出点意外，我不好跟他父母交代?！?/span>

老陆对这个学徒印象深刻是有原因的，他这些年前前后后带过五十多个徒弟，这个学徒态度最好的。在他看来，如今大部分学徒和自己小时候完全不一样，眼里没活、态度恶劣，一句话说重就跑路。更让老陆郁闷的是，这五十多个徒弟里，最后从事汽修行业的最多十几个，其他人都转行去工厂、理发、做生意了。

高职修车专业的毕业生同样不能让老陆满意。曾经有个新来的毕业生，连起重机都找不到，惹得老陆质问“你上三年学都学什么了”。老陆觉得，这些学生理论丰富但实操严重不足，想要上手修车还需要学很久。

修车店怎么才能做好，老陆说最简单的就是找大客户。跟某个大型企业搞好关系，把企业所有公车修理的单子接过来，生意就能源源不断。但这种方法对老陆来说只能是奢望，当年他独自背包来到北京，没有丝毫人脉来开拓这种资源。

没有大客户，老陆只能一点一点积累熟客，这些年靠朋友介绍朋友，积累了不少客户。经常有延庆、怀柔等远郊区的车主开车到花乡找老陆修车，前面提到的道奇车主更是从雄安工地驾车来找他。

“这些年车变化那么大，你们修车是不是也要经常学习？”我问老陆。

“变化确实大，但万变不离其宗，车永远是一个底盘，一个发动机带着四个轮子跑，根上都一样。不过细节上变化就大了，发动机这十几年更新了无数地方，各种智能设备也层出不穷，修车师傅被逼着与时俱进。平时多看多学，遇到不熟悉的车和设备，就多查查资料，找同行咨询，我们这行永远别觉得自己厉害，该低头请教就要请教。”

老陆对互联网印象不太好。

“这不是扰乱市场么？零件和人工多少钱都是有数的，你赔钱拉客肯定干不长啊。钱不是万能的，修车这行到最后还是要靠手艺说话。并且他也不是真免费啊，先送你个免费的东西把你拉进去，修的时候再想办法让你换点零件买点配件，这套路一点都不新鲜?！?/span>

这些年有不少修车师傅在抖音、快手走红，他们的视频多数是科普，讲述车辆故障辨别、简单维修保养、配件价格等，有些还会讲述一些修车行的内幕、猫腻儿等。因为这些视频的走红，很多车主在车辆故障后都会自己搜索检查问题，有时甚至会自己买好配件带到店里要求替换。修车的利润来自两部分，人工费和零件差价，互联网的发展让零件差价的钱越来越难赚。

“都说修车店有猫腻儿，其实各行各业都一样，并且真想长久做下去修车这行是最实在的，耍不了心眼儿。客人是不懂修车，可他懂开车啊。在你这儿修完没几天又坏了，他又不傻能不知道是被你坑了么？网上再查查就更清楚了。修车是个长久生意，把一辆车拿住了，让他十几年都来你这儿才能赚到钱?？右淮伟讶讼排芰?，后面你赚谁的钱？”

闲下来的时候，老陆很羡慕这些在网上走红的同行，能吸引到大量客源。他也一样羡慕很多朋友把修车店拓展业务，靠配饰、改装、二手车等赚大钱。但他明白自己能力有限，不打算做这些尝试。

老陆是国家三胎政策的积极响应者，早早养下三个孩子，在老家由妻子照顾，最大的女儿已经在读初中。每天下班回到租住的小平房里，老陆都会和妻子开视频，看看几个孩子。

“去年疫情没怎么干，算下来能赚个十几万，今年干的多了，估计能有个三十万？回老家开店，收入肯定大打折扣了，我就想着再干几年，多攒点钱再回去。三个孩子，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！”

作者丨周周

责任编辑丨VV&甜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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